第十三章 之芊芊-《百灵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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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那一天,她的相公死了,她的爱情也死了。
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,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。
——《百灵潭·芊芊》
一)
芊芊是穿着红嫁衣来到百灵潭的。
她的死相极其恐怖,可以用四个字概括——红颜白骨。
她身上透着淡淡的脂粉香,不现原形时,柳眉红唇,肤白胜雪,再没有那样美丽的新娘了。
可每逢芊芊的祭日,月光倾洒,红嫁衣下,芊芊的皮肉就会开始腐蚀,一点点重现她曾经死去的模样,彻底变成一具骷髅。
因为她不是自然死亡的,死法较为特殊,所以这样的痛楚伴随着脂粉香,每年都要来一次。
与芊芊共同住在清风小筑的卿平,除去最初的惊诧,后来也就习以为常。
卿平生前是息良第一妆师,因凡尘一位帝王求来的长明灯,一直保持着半人半鬼之态,无法聚集魂魄前去往生,与芊芊在百灵潭一同住了许多年。
前不久那盏长明灯灭了,卿平终是解脱,随潭主春妖回到故国,了却前尘往事,情爱纠葛。
芊芊坐在院中等,不知等了多久,到底等到春妖回来了,那袭蓝裳踏莲而来,拂袖至她身前,眉眼淡淡。
“卿平已经往生去了,你不用记挂了。”
芊芊一声轻叹,慢慢地点了点头,望向虚空,有些怅然若失,春妖在她耳边接着道:
“她了却心中执念,大梦一场,已然解脱了,且托我转告你一句……这么多年了,什么样的爱恨都该放下了,你也早些往生投胎去吧。”
芊芊摇了摇头,笑得凄然:“我不想往生,不想投胎,我宁愿永远守在百灵潭,守在这处小院,忍受每年一次的蚀骨痛楚……”
因为比起在凡尘俗世受过的伤痛,她宁愿永远做一具白骨新娘。
哀莫大于心死,不过如此。
卿平大概不知道罢,其实她生前也是一位妆师,但纷纷扰扰过去后,她再也不想动用那出神入化的手艺了……
“潭主愿意听一个故事么?”
许是夜色太凉,许是卿平的离去触动了芊芊的心弦,她望向春妖笑了笑,苍白的声音飘散在风中,寂如死灰。
二)
很久以前,就有人对芊芊说过,你不该叫芊芊,你该叫钱钱,视财如命,一毛不拔的钱钱。
说这话的是谢尘,彼时绝色坊的首席妆师,平时玩笑不羁,手艺却是卓绝,又加之一身白袍,玉树临风,在坊里一群姑娘间颇为显目。
那日万里晴好,他忙里偷闲,倚在柜台,对着埋头记账的芊芊嬉皮笑脸道:
“老板娘,当真不考虑给小的多涨点月薪?”
芊芊眼皮都未抬一下,十指纤纤,算盘拨得人眼花缭乱,淡淡道:
“你去梁都大街上打听打听,还有哪家开得起这样高的酬劳,除了我绝色坊,就是前头东街的红袖馆了,你若能豁得出去,依你这身皮囊去那混个一等小倌倒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话一出,偌大的绝色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,谢尘也跟着笑,身子却靠近芊芊,在她耳边磨牙:“天下怕没有比你还抠门的老板娘了,真当改名叫宋钱钱。”
两人正调侃斗嘴着,一个不速之客却踏进了绝色坊的大门。
芊芊一抬头,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,谢尘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她按着算盘的手颤了颤。
来人是梁都首富洛家的大小姐与她的夫君——新科状元崔子钰。
崔子钰是陪夫人来挑选胭脂水粉的。
绝色坊的名气这样大,才开张短短三月,便已迅速席卷梁都,成为京中达官贵族的首选。
这场相遇无可避免,只是早晚问题,尽管在心中设想了无数遍,但芊芊的脸色还是在看到崔子钰的那一刻,不可抑止地煞白起来。
就像当初被他无情抛弃时的一样。
四目相接中,那张依旧俊秀的面容在看到芊芊后有一瞬间的慌乱,却搂紧身旁娇妻的细腰,一声咳嗽,眸光几个流转间又极好地掩饰了过去。
芊芊瞧得真切,心头冷笑不已,眼眶一涩,却是笑得哀凉。
他们有多久没见了?掐指算算,自从半年前他狠心写下休书给她,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后,他们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。
是的,半年前他们还是夫妻,还是说好一生一世相濡以沫,同甘共苦的夫妻。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,书上写得多好,世间最骗人的情话也不过如此。
遥遥相对间,气氛越发微妙,谢尘将一切尽收眼底,心底叹息,面上却不动声色,到底迎上前露了笑准备开口。
那洛小姐却看也不看他,挽着崔子钰径直走到芊芊面前,笑得别有深意:
“昨儿个才知道这绝色坊的主人竟是宋姑娘,我当一早就同崔郎来看看的,宋姑娘不愧是能人,当初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,亏我还担心你会寻短见,没想到转身就跟着来了梁都,还开了这么大的妆坊,可见离了崔郎也不是活不下去嘛。”
三言两语已将来意挑得明明白白,怕是崔子钰也蒙在鼓里,猝不及防地与芊芊碰面,硬着头皮陪自家夫人上演了一出好戏。
芊芊牙头紧咬,望着洛小姐那刺眼的笑容,从不曾想过有人能无耻至斯,抢了别人的相公,还能以如此姿态前来炫耀嘲讽。
却就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,芊芊还来不及开口,一只手已经揽过她的纤腰,下巴抵住她头顶,耳边是男子含笑的声音。
“不好意思,得纠正夫人几点了。”
谢尘笑得光风霁月,昂首直视着洛小姐,也不去管众人惊愕的神情,只不急不缓地开了口:
“第一,来梁都芊芊是与我同行,并未跟着某些人不放;第二,我们情投意合,芊芊如今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妻,什么崔郎李郎想必也抵不过她的谢郎;第三,人嘛,都有糊涂的时候,前尘往事她不愿再提,我也只当说书先生的俗套故事一段,听过后就忘了。”
“最后,夫人大驾光临绝色坊,在下想来想去,唯有坊中的长欢香配得上夫人,长长久久,欢香弥存,祝状元郎与夫人永结同心,白首不离。”
三)
芊芊最不愿想起的记忆是半年前。
那是承德二十二年的秋天,她跋山涉水来到梁都,到底不死心想向崔子钰讨个说法,却只讨来一纸休书,和洛家无情的扫地出门。
她那时天真可笑,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,拉着崔子钰的衣袖不肯撒手,苦苦哀求道:“子钰,我们回家,我会努力卖胭脂,努力赚钱供你读书考取功名的,我们回家好不好……”
那个身子一颤,抬首却望见倚在门边看笑话的洛小姐,立刻眸光一厉,狠狠地甩开了她,“快滚吧,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!”
她灰头土脸地摔在地上,耳边全是那句嫌恶的怒喝——快滚吧,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,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……
洛家,是啊,那时的崔子钰已是洛家的人了,顶着入赘洛家的名头,荣华富贵享之不尽,仕途关节处处打通,参加会试后就将是摇身一变的新科状元郎,一路扶摇直上,从此平步青云,再不是小小城镇里,与她相守相依,清贫度日的那个教书先生了。
风声飒飒,带着深秋的凉意,吹得她遍体生寒,她额上渗出冷汗,从地上一点点挣起,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崔子钰,脸色煞白。
她不哭也不闹,就那样看着他,看着那身华衣忍受不住,眸中波光闪动,似有千言万语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,转身拂袖而去,挽过洛小姐,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富贵堂,朱红色的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。
斩断过往,不留余地。
她站在风中,站了许久许久,身影单薄得似一片落叶。
她忽然想起,她嫁给他时,是几年前的春天,春光明媚,她穿着大红嫁衣,过小桥,穿山冈,满心欢喜地踏进了一贫如洗的崔家。
他父母早逝,这些年孑然一人,家中冷冷清清,直到她的到来,像带来了春的生机,才给那间破瓦房增添了久违的温暖气息。
书里写贫贱夫妻百事哀,她不信,拉着他浅笑盈盈,笑得满怀憧憬:“相公,我开胭脂铺好好赚钱,你也在家里好好读书,今年考不中明年考,总有一天你会高中状元,骑着大白马衣锦还乡,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……”
她没日没夜地操劳,在街市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胭脂铺,请不起人手,就把所有活儿揽过来一个人做。
如此日复一日,终于有一次,她在为张员外家送香粉时,晕倒在了火辣辣的太阳底下。
等到醒来时,她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。
他们的孩子没了,那个悄悄降临了三个月的孩子没了,他赶来时就只看见一摊触目惊心的血。
他坐在床边抱着她哭,哭得止都止不住,把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体统都扔一边去了。
他说是他没用,没有保护好她们娘俩,他不是男人,他是个废物,枉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……
她听得心如刀割,却强忍住眼泪,喉头更咽地搂着他不住安慰:“没事的没事的,相公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,第三个孩子,我们会儿女绕膝,过上好日子的……”
却迟迟没有等来第二个孩子,她身体一直养得不大好,太夫说她很难再有孕,知道消息后他一宿未睡,当天方既白时,她推开门,看见他披着衣裳坐在院中。
灰蒙蒙的天色中,他眼下一圈乌青,俊秀的脸庞像一夜瘦削下去,憔悴不堪。
她心疼地一个劲地数落他,一边搓着他的手往嘴边呵气,他却忽然将她一把拉入怀中,心贴着彼此,声音嘶哑地响起:“芊芊,我不会负你,你相信我,我绝不会负你。”
一遍又一遍的承诺不停回荡在耳边,仿佛还是昨天,一切历历在目。
却不过物是人非。
她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洛府门前,傻傻地笑,像个疯子,伸手捂住眼睛,只摸到穿过袖间的冷风,和那些从指缝间落下的泪水。
就在那一天,她的相公死了,她的爱情也死了。
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,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。
四)
芊芊遇见谢尘时,正是最狼狈落魄的时候。
热闹的夜市间,人来人往,她坐在酒馆门前,抱着个坛子,喝得酩酊大醉。
眸中水光动人,脸上晕红泛起,那别有一番风情的模样,竟引来了几个地痞流氓。
他们拉扯她的衣裳,把她推攘到了无人的小巷,她惊恐地瞪大了眼,拼命挣扎,却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,就在危急关头,谢尘从天而降,一身白袍犹如神祗,将她从昏暗的小巷中解救了出来。
她趴在他背上,夜风吹过她的乱发,她心跳如雷,后怕不已。
谢尘不住安抚着她,她渐渐缓过了神,却咬紧唇,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,无声无息地就浸湿了谢尘的后背。
他赶紧问她怎么了,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她在最凄惶无助时找到了宣泄口,无数情感汹涌漫上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我相公死了,我相公死了,我相公死了……”
不管谢尘怎么问,她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,撕心裂肺得当真有如新寡。
等到再次遇见谢尘,已是三个月后,她绝色坊开张的时候。
那夜他为她找了家客栈,安顿好了后就匆匆告别,连名姓也未留下。
这回再见,他竟是来应聘坊中妆师的,雪白的宣纸上,笔走游龙,墨香扑鼻,洋洋洒洒两行字,写得漂亮极了
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谢,何处无尘埃的尘。
他抬头望向她,四目相接间笑得光风霁月,宛若故人重逢,他说:“谢尘,我叫谢尘,为红颜绝色而来。”
就这样相识了,立于绝色坊的招牌下,外头熙熙攘攘,却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关,阳光洒下,两两相望间,他们的眸中只印刻着彼此的笑容。
谢尘感叹芊芊的好能耐,三月前还是无助的弱女子形象,三月后已成为梁都最大妆坊的老板娘了。
芊芊笑了笑,不置可否,漆黑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怅然。
那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,那豁出去的巨大代价,那些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……
此中艰辛,如鱼饮水,百般滋味,到底只有自己知道。
谢尘气走了洛小姐后,芊芊破天荒地早早关了店铺,提着两坛酒,架了梯子,与谢尘月下对饮。
她很久没那么畅快了,拍着谢尘的肩膀笑得前仰后翻:“你都没看到他们出门时那脸色,和我炒得猪肝差不多了。”
谢尘难得地没有跟着开玩笑,只是望着芊芊笑,像要望到人心底去:“你欢喜就好。”
芊芊摇着酒坛,眸中已带了几分醉意,嘴角含笑:“欢喜,我当然欢喜……”
那笑看得谢尘摇头暗叹,仰头饮了一口烈酒,不由又想起芊芊上次喝醉时的场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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